第100章 月棍，岁刀，一辈子枪

第100章 月棍，岁刀，一辈子枪

郭灵应承一声，退步行了个礼，转身迈着细碎的步子，沿夹墙一溜烟跑走，拐个弯便不见人影。直到背影消失，郭璥看着道路尽头的影壁，轻轻出了口气。

“晚上好，师父。”

声音从上方传来。

老人的瞳孔忽地紧缩，仿佛重回喊杀震天的战场，全身绷紧得像弓弦，准备去面对接下来的暴风骤雨。这个时间，这个地点，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声音，这是一个他不愿去回忆的人。

院子里依旧静悄悄的，夏季刚过，已听不到太多蝉鸣，也没有他预想的杀机。

后罩房的屋脊上蹲着一个黑影，说完这句话便归于沉静，毫无半点挪动之意。

院里的空气变得冷漠，郭璥爬满皱纹的肌肤上，仿佛蒙上一层浅浅的霜。他抬头仰望，却好像孩提时代俯身观察一只虫孑，语气也变得极为凛冽：

“许元朗，你居然敢站在我的头顶上？”

……

说话的人影套着一件深蓝色紧身衣，四肢修长，与夜色巧妙地融为一体。郭璥目光落在他腰间与手指几枚铁环上，缓缓退了几步，站在距兵器架五尺的位置。

“您这脾气，想必会一直带到棺材里罢。”

“我不希望自己的丧事有你出现。”

黑影虽称郭璥为师父，两人言语间却不吝仇恨与恶毒。许元朗哈哈一笑，伸直两腿，顺着屋顶直直滑了下来，百多斤的身体压在瓦片上，不见响动。

“您懈怠了，如果是二十年前，我找到您之前应该就被发现才对，根本不用等到现在。”

他极为随意地倚在墙上，双臂环抱，“还是说不想把我介绍给你的孙女，怕吓坏她？”

“哈……哈……”

许元朗弯下腰去，爆发出无声的大笑，极尽嘲讽之意。

“若真如此，您不是懈怠，而是老了。”

猛虎犹豫，不如蜂刺一蛰。

“你说得对，我是老了，开始变得软弱了，但那又如何？”

郭璥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，许元朗一愣，笑意凝固在脸上。

“蚍蜉会死，花草会死，岩石会被风化成沙砾，这世上没有不老的人，我又为何偏要例外？”

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？”许元朗表情变得怨怼起来，“那么多人都想杀死你，其中就有我的袍泽们。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他们问我，问我你为什么还活着？”

“在血河中浸泡过的人，还妄想着能饴儿弄孙？当初我在军中不择手段地向上爬，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将你施加给我的还回去，结果你居然离开了军界！”

“假如你这种软弱早几十年出现，那该多好……”

郭璥负手而立，就这样面对他不愿承认的徒弟，以近乎厌弃的眼神看着他。

老人戎马半生，手下带过的军卒无数，真正能称之为徒弟的却少之又少。除三个儿子与杨岳鸣外，最近新收的小虫算一个，许元朗也算一个，并与其他人都不同。

他是日月帝国人，准确来说曾是郭璥的战俘，两人间不知是否有过师徒情，但他对郭璥更多的显然是仇恨。无数的同袍死去，头颅被斩下作为功勋的证明，就在他被俘那一战里。

“师父啊……”

许元朗逐渐冷静下来，平缓道：“您走到今天这一步，得到过什么？又失去了什么？”

“你明明可以做一个太平魂师，却要投身血腥与杀戮之中；而当你功成身就后，结果选择了退隐。这么多年来，你即便是熬，至少也该熬到参将的位置，偏偏委身在这种小宗门里……”

“你一生痴迷武学，到头来真正的传人寥寥，你也明知在魂导器面前不堪一击。原本应该过得平稳安逸，而你主动踏上一条充满痛苦与艰辛的路，最后却没勇气将它走完，这是为什么？”

“回答我！”

最后一句从牙缝间挤将出来。

郭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面无表情。

“我懂了。”

他抽出自己的武器。

丈二长枪虽不像郭晔那般的组合型，却是货真价实的六级魂导器。许元朗将手上几枚戒指摘下，收好，背部脱离墙面，缓缓站直。

“敬你是师傅，我不用定装魂导器，即便它们足够把郭家炸平。”

“你也得能用出来。”

一道饱含杀气的声音自墙后传出，许元朗面色一变，院里不知何时又多一人，手中竹棍遥指他的咽喉。

“郭老二，你赢不了我，我对你也没兴趣，让开。”一边说着，许元朗左手探向腰间。“还是说你想鱼死网破？”

“这是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，你还是离远些为好。谁倒下便回答对方的问题，我想师父您对此该不陌生，对吧。”

郭子仲一双眼变得凌厉起来，将竹子表面捏得吱吱响，就在两人行将爆发的瞬间，老爷子一开口便削去他的气势。

“退下。”郭璥慢慢抬起一截枯木，这是他的武魂，仿佛无形的长枪刺出，许元朗下意识撤步。

“对于被打得丢人败兴，你自然不会陌生。”老人的话如枪尖刺进心窝，仿佛他只是赌气的孩子，郭璥可以揉揉他的头，也可以给他一巴掌。“你是我教的。”

许元朗右臂抬起，左臂前探，摆出变幻无穷的提颠之法，是为滴水势。“我为何不能悟出更好的？”

“二十年过去了，不知军阵八式是否如当初那般狠辣。”他的声音比预想中平静，甚至带了一丝兴奋与期待。枪锋上流动着森严的光，许元朗凝视自己的枪尖，沿着枪圆转动，郭璥便是圆心。

“最近不常练。”

老人依旧是提盲杖的手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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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更加浓郁，新的光源是两人的魂环。许元朗的魂环相当出色，两黄，两紫，两黑，算是常人能达到的最佳配比，相较之下郭璥那枚白环便显得如此刺眼。

并非百万年的伪装，老爷子的白环是货真价实的十年。

他或许可以看不起这个人，但绝不会怠慢比自己高出十余级的魂力。

很多人并不知道，枪头红缨便是许元朗的武魂，出枪时如一道血色的虹。突进时收肩，小臂与枪杆形成一道直线，带起赫赫的殷雷。

出手便是杀力最强的贯日，这是极致的攒刺，没有防御与格挡，只有拼命的攻杀。许元朗与郭璥间隔着两丈距离，他一出枪，枪锋便到了老人面前。

没有一丝风，院子里的树叶纷纷而落，树皮表面出现若隐若现的痕迹，坚硬的石板地上划痕却那样明显，可看到泥土的颜色，仿佛海底最深的沟壑。

难看的枯木被抬起，郭璥挥臂一拦，借着反震的力量后退。枯木扫过鲜红的枪缨，刚好击在长枪最脆弱的地方，许元朗一往无前的气势被打断了。

他提步上前，行进中抬枪再刺，枪锋割裂左右，直指老人的眉心。

郭璥再次拦挡，但枪尖上带着浑厚得多的魂力，他被震得倒退，鞋底擦在石板上吱吱作响，长枪上血色的红缨如影随形，距离不过一尺。

许元朗像是俯冲的鹰隼，借蹬踏的力道，每上前一步便是一记杀招；郭璥仿佛化身残枝败叶，在长枪闪动间飘摇不定。花草，木架，还有石墩，沿途一切都在枪影中被贯穿粉碎，如猛虎过涧。

坚硬的枪杆竟能被他抖出硕大花朵，老人的枯木随之攀附而上，长枪与木棍搅起风云，好像毒蛇纠缠一处，以利牙相互撕咬着。

与最开始的静谧不同，呼呼风声不绝于耳。

枪尾整个没入石板中，许元朗半跪踞地，枪头上挑，红缨与枯木粘连。起身向右退开，枪尖点地，动作像食客放下手中筷。

“我想见识您的‘万物死’。”

他一气攻出三十二枪，借步伐弥补腰力的不足，虽能将老人压制，枪尖距头脸最近时仅有半尺，却未有一枪能落到实处。

郭璥也不答话，武魂看似随意在地上一磕，能与六级魂导器对碰的枯木断去一截，断口锋利如枪。

木枪向下一沉，随即昂然而起，几乎没有任何征兆，一切都集中在长河中的一瞬。老人跳出枪圆，枯木变成切开圆周的直径，呼啸着直刺过去。

许元朗随着枪势急退，他退得快，郭璥进得也快，枯木像是缠在身上的蛇，牙齿已经触到肌肤。锋锐之气未见消磨，他的心口反而开始发闷，知道自己的气息开始凝滞，强压着呼吸，长枪同样一沉一起，直取老人胸腹。

两杆枪再次相互纠缠，魂力激荡间，枯木如轻纱围绕红缨快速抖动，将长枪陷住随即下压。许元朗体会着枪尖划开石板时手上的触感，听到枪尾磕在墙壁上的轻音，神色间一喜，想借力递出白猿拖刀的一击。

老人的厉喝惊走了白猿。

许元朗有种错觉，已经看不清师父手中究竟是一截枯木，亦或别的什么。枪头上叮当作响，旋转的红缨被破开，他的回身枪失去了方向。

郭璥出声低喝，拧腰发力，击在枪杆中段。长枪当啷落地，表面斑驳的枯木笔直正对他的心口，只差一寸。

许元朗呆呆地靠墙站在原地，能感觉背后一片潮湿，冷得刺骨。

师傅在最后一刻收住了枪，他却依然觉得内心疼痛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。

是散逸的魂力，亦或老人冰冷的眼神？

他不敢动。

“这便是悟出更好的？我没教过你这个，你变了味。”

“回身枪要在转身的一瞬间推出去，以腰力旋转带动长枪，是以反败为胜。用腿劲掩盖功夫不足，在石墙上借力，乃是取巧之举。你年纪比我最小的儿子还大，不会不懂这个道理。”

许元朗怔怔站在原地，他知道师傅说得对，自己下的功夫依旧不足。

“枪虽有百兵之贼的说法，不是无脑的猛冲，但你不要忘记它另一个称呼叫兵王。出枪的瞬间，全身的魂力与精神都凝聚在枪尖，哪里有精力思考那些小聪明？”

“你可曾将每一个动作都操练千万遍？你可曾将它们刻在脑子里？你可曾让身体每一处都理解它们？”

“这些你可曾想明白过？”

月光打在枯木表面，不见反射，谁也没看出郭璥如何爆发，石砾被带动的风激起，在空中颤抖着旋转，将枯木的颜色遮蔽。只剩一声脆响，仿佛绷紧的铁线，许元朗能感觉到木枪擦着左脸刺出。

紧接着右脸一麻，接下来又是颈侧。

郭璥呼喝声中抖动枪花，手不离腰。不知有多少枪刺出，那些枪影几乎同时出现，从左、从右，又有从上、从下的，面前像是有一朵花盛开，花瓣将自己紧紧包裹。

夜行衣上已被刺出无数破口，许元朗背肌紧贴着墙面，不留一丝空隙，依旧下意识向后用力，仿佛想钻进墙体。

枪尖顶上他的喉咙，“我刺了多少？”老人寒声问道。

“一百二十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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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当年怎样教的你，今天就当补课了，看清楚！”

丈许长的一截枯木，力道集中于老人的左手边，回身时离身三拳，杆立直。右腿抬起手持平，力到中线时转身下压。

墙上留下龙眼大小的洞。

“这才是回身枪啊。”

许元朗靠着墙，缓缓坐到地上。“我根本看不清楚，只感觉被巨龙回头盯了一眼。”

伸手将头发拢到一处，老人的一枪擦着头皮掠过，强行给他梳了个中分。

摸索着捡回自己的武器，许元朗没有再战的想法，毫无防备地坐在原地，抬头看着那给予他极大震撼的枪，露出一个黯然的笑。

“看来我确实是不争气的那个……陈叔还好吗？”

“照顾老爷几年不成问题。”

陈诚一步踏进院门，正逢他落下视线，两人的目光相距十数米碰了一下，不约而同转到别处。

他不是一个人进来，郭子颐看着颓然坐于地上的许元朗，慢条斯理地说：

“既然输了，总得留下些什么吧？”

“郭子颐？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。”

“从你一开始那么多废话再到被老爷子收拾，这么长时间够我跑两个来回。”

随后他转向自己的父亲，笑了笑。

“六级的魂导师啊，这人在日月军中的地位应该不低，若能摘了他的瓢，运作得好，可以为小晔搏个出身。”

老人摇头，隔墙遥指着郭府的大门。“不要惊动其他人，也不要再出现了，下一次我难保不会杀你。”

“我带你出去。”陈诚道。

许元朗苦笑着起身，听到郭子颐说出那番话时，原本是准备一搏的。枪术输给了郭璥，不代表他没有别的手段。

相比出现时的肃杀，他离去时的背影是那样寂寞颓唐，走到院门时郭子颐随意问了一句：

“你是怎么过来的？”

由于心神受创，许元朗此时相当坦然：“走海，陆路的话，恐怕走不到一半吧，我还没自大到可以横穿星罗。”

“云守程居然会让你通过？”

“你是说把桨帆船当饺子下到海里那个？最后这段，我是潜过来的。”

郭子颐哑然，拱拱手表示钦佩。

“陈叔，大陆的格局……就要改变了。”

等到院里人看不见他的身影，许元朗用极低的声音道：“在大势面前，个人的努力不会有任何用途。师父如果想退出纷争，最好真的不要靠近，若是在战场上遇到郭家人，我恐怕不会有和他抖大枪的心情。”

“嗯。”陈诚点了点头。

“再请您转告师父，他最好活得长些，我还会再来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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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月更替的时刻，郭府的正房中只有三个人，郭璥与他两个儿子，尽管经历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比斗，老人的想法却与此无关，仿佛只是件不起眼的小事。

郭子颐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，像是探出头的仓鼠。

“沈家那边，什么态度？”

“他们不想过多介入此事，只要不再有其余的力量出现，沈家更倾向与之保持距离。”

风声止息，灯火定住了片刻。

“愚蠢！”老人低低骂了一句，却好似在叹息，“你见到葛宏了？”

“这次还未，今日葛老怪不知又去了哪，出来谈话的是沈景先。”

“沈万四的儿子吗？很好。现在来看，你那日犯了个错。”

“请父亲指点。”郭子仲颔首低眉，以示认错。

“你应该亲眼看着葛宏杀掉那女人的……”

过堂风起，灯火再次摇晃起来，郭子颐的身体扭来扭去，好像椅子在烫他的屁股。对这些事，他一向不愿过多费神的。

直到被二哥瞪了一眼才老实。

“三房向来由你调控，说说看，这些日子都查出些什么？”

“不要说你最近都去钓鱼了。”老人的声音冷漠，不知怎的，郭子颐悄悄打了个冷战，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
“有了些线索，但未有机会证实。”

“讲。”

“依二哥所言，”他瞄了眼旁边的郭子仲。“那‘五仙教’擅长侍弄毒物，这在大陆历史上并不多见。若那女人所言不虚，她那姓杨的姘头在里面地位不低，我这几日翻了不少古籍，基本可确定二哥带回来那些便是千年前所谓‘暗器’。”

“继续。”

“种种线索加在一起，我找到一个最接近的，各方面都有贴合，却不是在日月的历史上，而是我们这边。”

说到这郭子颐有些踟蹰，后面内容大多为猜测。郭子仲看出他的不安，低声道：“别卖关子，说下去。”

“‘杨’在大陆上曾是大姓，其中最出名的……您肯定听说过多年前的单属性四宗，其中战力最为强横者便是破之一族。”

小二这么搞，是不是对唐门太那个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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